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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洬在重獲自由的第二日就獨自去了蘇州。6家的父母收到了他從獄中寄來的信,聽了他的話,把6歸昀葬在了故鄉的東山上。一個好山好水,流著小溪,也種滿了枇杷樹的地方。墓碑上沒有寫她是「6氏」,而是「愛女歸昀」。關洬長久地坐在墓前,最後,燒了一份獄中的手稿給6歸昀。
「歸昀,《中西哲學通史》我寫完了。」關洬輕聲地對她講,以前6歸昀總開玩笑,要把他關起來,不寫完不許放出來。關洬想到這個,就輕輕勾起了唇角,「我重抄了一份,拉丁文我不通的,你要幫我看看。有錯的地方,來夢裡告訴我……看快一點,年後就要付梓啦。」
他講到這裡,燒了一半的稿紙被風吹起來,揚到半空中,來不及歸攏,火便滅掉,然後被風吹遠。關洬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轉回頭來看著墓碑。
「好好好,」他妥協的口吻,「不看就不看嘛,我不煩你了。」
墓碑不響。關洬站起來,輕輕地拂去了碑上的塵土,轉過身,下山了。
他在過年之前被承倬甫接到了上海。原先一直沒想出來該用什麼說辭跟霞珠交代,沒多久胃出血的毛病又犯了一次,承倬甫接到電話,當晚就借了車過來了。後來便想出來一個說法,說帶關洬去租界的洋人醫院看胃病,以後就住在上海,方便。霞珠低著頭聽,全無反對的意思。看得關洬心裡難受,便想帶她一起去上海。但是霞珠只是搖搖頭,握住了關洬的手,然後又握住承倬甫的,最後,輕聲道:「總要有人替你守著這個家。」
上車的時候承倬甫仔細琢磨,想起那天霞珠那句「好歹告訴太太一聲」,半晌,跟關洬講,霞珠應該是知道他們倆的事兒了。關洬聽完久久未語,因犯了病,臉色很不好看,坐在車後面,也是習慣性蜷起來,緩解胃疼。承倬甫攬住他的肩,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邊握著他冰冷的手,想給他捂暖。好一會兒,才聽見關洬講:「知道便知道了吧。」
承倬甫想了想,也道:「嗯。」
關洬突然問:「五姐呢?」
承倬甫啞然失笑:「她應該當年就知道了。」
少年人自以為瞞得天衣無縫,其實全家上下都知道他在哪兒,跟誰在一起,只是老爺子嫌丟人,不肯提,於是全家也都跟著裝傻充愣。就算當年不知道,後來吳玉山拋妻棄子,承齊月被軟禁在家,也是關洬去探望,承齊月心裡是拿他當自己人的。承倬甫這些個姐姐里,關洬從小也是跟承齊月最親近。他其實並沒有想到什麼別的,反而是承倬甫怕他心裡不自在,又欲蓋彌彰地講,小公館樓上還有一間書房,可以收拾出來給他住。
關洬抬頭看他,有些意外。
「客房挨著元縱的房間。」承倬甫有些頭疼的樣子,「他現在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別打擾你養病。」
「哦。」關洬不動聲色地把身子支起來一點,自己坐直,「住書房啊?」
承倬甫垂著眼看他,有點兒回過味兒來他是什麼意思了,壓低聲音說:「關教授要是嫌書房怠慢,就只能去我房間將就了。」
關洬斜他一眼:「你就不打擾我養病?」
承倬甫笑了,重攬住他肩膀,咬著他的耳朵用氣音呵他:「我伺候你養病!」
關洬輕輕地掙了一下,但是沒掙開他的手,就不管了。原本只是靠著肩膀借個力,現在變成了整個人都窩進他懷裡。前面司機目不斜視地看路,一點沒往後視鏡看。承倬甫正經起來,又道:「我早就想把你摁在身邊,好好看著你吃飯……你這病都是不好好吃飯弄出來的。」
關洬有點想問問他江寧監獄的飯要怎麼「好好吃」,但是想了想又有點心虛,只好拖長了聲音應付他:「好……」
「三餐都要吃,」承倬甫還在說,「再不許一邊看書一邊吃飯了。」
關洬已經不再搭理他,乾脆閉了眼睛,但是唇角輕輕地揚了起來。這個事情就像他管承倬甫抽菸一樣,是從還在北大那會兒就開始的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但是抽菸有害身體是真的,一邊吃飯一邊看書怎麼就對胃不好了呢?關洬不信承倬甫那些個歪理。
然後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仰起頭看著承倬甫。承倬甫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了?」
「煙戒啦?」關洬在他領口上聞了一下,突然想起來,好像是很長時間沒有在他身上聞到煙味了。
承倬甫摁著他:「早戒了。」
關洬驚奇地看著他,沒忍住一絲笑意:「好像不認識你了。」
雖然這兩年承倬甫每半個月就會來看他,但都只能在固定的時間來,談完了就得走,他好像從來沒有感覺到承倬甫變了很多——他們的感情自然是變化了的,以前怎麼都想不通,吵不完的那些事,說把人逼到死生不復相見也是真的能逼到那份上,但既然放不下,舍不掉,原來也不是不能彼此退一步。連他庭審自辯,承倬甫都沒再說過他一句難聽話——但不是這種變化,消失的煙味,眼角的細紋,變寬的肩膀。看得見,摸得著。
承倬甫:「這就叫,傾蓋如故,白如。」
這兩個詞不是這麼用的,但是關洬決定不指出來,反而用手指撥弄承倬甫的頭髮。亂世紛紛,他卻滿頭烏髮,仍如年少時光,可見這官做得是真不操心。關洬笑話他:「還沒白呢,哪來的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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