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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阳都城,乾明宫,四大盘龙石柱直插入殿顶,雕梁画柱,飞檐走壁,金丝楠木椅,蟠龙铜鼎香炉,白玉案,银角杯……。光滑如镜的大理石上倒影着偌大宫殿每一处的低调与奢华。
“咳咳、咳咳”沉静庄严的乾明宫前殿,再次响起了阵阵重咳。咳声沉重,在这空旷沉寂的大殿里,突然掀起了阵阵涟漪,声波震动着扩散着,碰到墙壁上柱子上,反弹着,形成了一曲曲细细低低的多重奏。年迈的宫廷大总管路海眸色一闪,连忙贴心地为眼前侍奉多年的主子换上一盏热茶,眼角似是无意的瞥过石板上仍旧跪着的身影,转瞬又进入了老僧入定的状态。龙案前的玉石地板上,身着玄色官袍的户部尚书-蔡泽,已经硬挺挺跪了半个时辰了,他低伏着身子,双臂撑于两侧,像一只入定了的老龟,分毫不动,时间久了,还以为是一座雕刻近乎逼真的石像。膝盖酸疼,让蔡泽几欲晕去,但一想起龙案后那张越阴晴不定的脸,想起二十几年里,眼眨手落间死在他手里的每一个人,想起这些年因自己而腾达的族人,再想起被自己被家族吞到肚子里的白花花的银子,愣是不敢挪动半分半毫,每个人都有软肋,而他的,哎,实在太多了。欲哭无泪,欲晕无胆,一张老脸霎时纠结出了十几道褶子,像是一块历经千年的老树皮,要多纠结有多纠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再也不是二十年前任劳任怨心无旁骛的蔡泽了,而陛下,更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年少文弱的诸侯王了!
然此时,主座上的中年男人剑眉紧促,目光专注,正凝神批阅奏章,毫无搭理他的意思。站在一旁的路海心知主子这几日正为各地已快控制不住的灾情和暴乱烦心,但仍壮了壮胆子,端了茶水,躬身递过去,微声道:“陛下……”半晌,桌案之人才终于抬起头来,昏黄的灯火下,仔细看去,男人方脸宽额,剑眉英目,虽面色泛白,却难掩威严之气,尊贵之象。未逾五旬,鬓边华已丛生,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瞬间苍老了十数岁。“咳咳”,他一手握拳轻抵口鼻,一手接过茶盏,小饮了两口便置于桌案之上,锐利的眼神此时夹着几缕血丝,似是严重的睡眠不足,看起来实在有些恐怖瘆人,重重扫了眼案前跪地之人,声音低寒:“蔡尚书可是跪明白了?”
明明是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却听得蔡泽手脚不住一抖,伴他二十年之久,他深知现在的陛下是多么的狠辣无情,白胖的面颊更加诚惶诚恐,伏低了身子颤颤巍巍道:“陛下,老臣,老臣愚钝啊,请陛下责罚!”“责罚!贾荃年逾花甲仍请旨要远赴两道辛苦赈灾,你蔡家却在忙着给自家地库搬银子!看看!看看!都是弹劾你蔡泽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折子!物证人证都替你找齐全了!”这声音饱含愤怒、隐忍,手臂凌厉一挥,几本奏折直直朝蔡泽头上砸去,飞出的奏折像是无形的利刃,劈头盖脸砸到脸上,险些把这个矮胖的蔡尚书砸晕过去。深知陛下脾性,他不敢喊冤,只能下意识地使出浑身的劲儿猛朝地板上磕,“请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罪臣愿意奉献全部家产,自请征粮赈灾,将功补过!请陛下成全!”颤抖的声腔中似乎溢满了悔恨,然头顶冰冷的声音威严得不留一丝余地,“恕罪?!寡人恕得了你!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胞恕得了你吗?他们饿死冻死病死的亲人恕得了你吗?”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殿外的侍卫身子猛然一哆嗦,下一秒,赶紧又定定神,直了直身板,站好。“蔡泽啊蔡泽,你,你真是太糊涂了!”声音中满满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路海,拟旨……户部尚书蔡泽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着监察司即刻查抄府邸,没收全部财物,查封蔡氏所有产业,族人全部监禁!蔡泽领江南粮道转运使司,即刻起,令其亲赴江南江北两道征粮二十万担,以解河南河北两道之危,限期二十日,若有违令,九族既株!”“陛……陛下!……老……老臣……老臣……!”颤抖的音腔未落只听“噗通”一记闷响,响彻寂静空荡的大殿。坐案之人扫了眼昏倒在地矮胖的“球体”,烦躁地挥了挥手,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抚额,路大总管见状,赶忙向殿内侍卫使眼色,吩咐将人给拖了下去。
“咳咳咳……”龙案之人忽然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声剧烈,听得人顿感肺疼,路海一惊,连忙挪到龙椅后,熟练地为主子顺起了后背。眸色微动,一抹艳红突然就毫无征兆的闯进了路海的视野,路海眼色一沉,连忙递上帕子,偷偷向门口瞥了一眼,见无异样,压低声音急急道:“陛下!得让御医来瞧瞧啊!”龙案之人摆摆手,接过方帕,随意擦掉手上嘴边的血迹,一脸淡漠,又将帕子递给了路海。路海接过帕子,丢进旁边的碳炉里,面色犯难,忧心忡忡,这已经是他看到过的第六次咳血了。他知道,陛下之所以一直瞒着所有人,是怕一旦消息散播开去,被有心人利用,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大国初立,军心不稳,更怕各方势力趁机夺权乱国,但,照此下去,陛下恐撑不了多久啊!路海忍不住又压低声缓缓劝道:“陛下!……”“行了,不必多说了!”昊帝知道路海要说什么,冷冷打断,一张因剧烈咳嗽胀得通红的脸显得有些烦躁。
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现在又正在气头上,路海也不敢再往下劝,只一手在昊帝背后轻拍,默默替他顺着气,“陛下,保重龙体啊!”龙案之人微闭了眼,怒气未散,“咳咳,堂堂一个户部尚书,不思国难,满脑子只有银子!”尚未散完的怒气里夹着几分哀其不争的失望,“往日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念其数十年的苦劳,寡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且饶过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也不想想,上上下下急需用钱的地方何其之多,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路海低头听着,手下轻缓有度的拍着,柔和回道:“陛下!且消消气!公主殿下若得知有人敢气陛下,定要张弓引箭,将蔡大人射成一只大刺猬不可!”听到公主二字,坐案之人用眼角斜了路海一眼,顿了顿,语气稍和缓了些道,“你是知道的,北秦能有今日的局面,付出了几代人的心血!若毁在一个“贪”字上,寡人真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啊!”路海知道,服侍他二十年了,每一步的惊险,他是看在眼里的,“所以陛下更该保重龙体啊!”
“陛下,恕老奴直言,二十万担粮食不是小数目啊!”对这个侍奉了自己近二十年的人,北秦帝显然颇为信任,“哼,江南江北道那些崽子既然敢抱着团的吃国库,寡人就让他们连血带肉地吐出来!咳咳,传朕旨意,让蒙峰带一队龙卫跟着蔡泽!”路海眼珠子一转,立马会意,含笑道:“是!”“陛下真乃扶萨暹罗转世啊!尚书大人该感谢陛下的不杀之恩呢!”“哼,不杀?这满朝的御史不是摆设,他若不主动将吃进去的国库全数吐出来,寡人还真舍不得他就这么死了呢!”北秦帝轻咳了几声,继续道:“咳咳咳,你这老东西,竟来诳寡人这可怜的老头子,还扶萨呢!咳咳,寡人扶萨,你路海子岂不成扶萨座旁的侍童了?看把你个老东西给嫩得!还打算返老还童成仙去啊?”路海听着坐案之人声音缓和了些,不由心头亦松了松,“陛下真神转世!老奴只愿追随陛下做个小仙,呵呵呵……”嘴里轻笑,眼角瞥着龙案上堆满的奏折,神色却实在笑不出来。似乎自从跟随主子开始,就没见过他有片刻清闲的时候,入主秦阳更是一事比一事胶着难办,北部的匪祸,两道的饥贫,疫病,暴乱,北羌的窥探,新政的实施准备……一项一项,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看着眼前才至五旬便华早生的人,路海心底又是一阵轻叹,都是被国事所累,体耗太过啊!
“咳咳……炎儿这几日可有消息传回?”低沉略有虚浮的声音传来,路海复又躬身,“回陛下,方才传回的消息,太子殿下已于两日前到达上原郡。”“哦?已经到了?”路海微微附和道:“是的,陛下。殿下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想必又是一路快马加鞭啊!”路海一向会说话,然主子英朗的眉目下无多少波澜,看不出情绪,捡着一些开心的事,缓缓道:“据暗卫报,太子殿下一路上不仅顺手压下了北境几处的叛乱,还救了不少贫民百姓呢,其中还有一位读书人,殿下似乎对那年轻人评价颇高,已邀回秦阳,估摸这几日就该到了。”坐案之人揉揉眉心,“朝无贤犹鹏无翼,千里之望不能所至!炎儿能如此做,寡人甚慰!待那年轻人来了,先放下面观察些日子。”路海躬身,“是”。
“炎儿走了快半个月了吧?”龙案之人的声音有些飘然,路海微抬眸,瞬间有种错觉,似乎眼前之人,一下又苍老了许多,“陛下何不将殿下召回?也能替陛下分担些。”“咳咳,不必!北边的事耽搁不得!日后他也无暇再出宫了,暂且随了他吧。他心里到底是埋怨寡人的……”路海闻之,微顿了顿,想起当年那件事,微叹了一声,“陛下切勿忧心!太子殿下自小聪明隐晦,当年那件事……,其个中缘由,虽纷繁复杂,想必殿下亦是明白的。”桌案之人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他不再继续,路海不经意抬眉看去,见他对着手里摩挲的旧荷包轻轻自言自语,又似是对着荷包的主人讲话。“寡人知道,寡人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炎儿!事有无奈,你切莫怨怪,大局一定,寡人定会亲自去给你赔罪的!”路海听得惊出了一身冷汗,满脸惶恐,陛下可从来不曾露出此种消极情绪啊!龙案之人没在继续,只吩咐道:“代朕下道旨意给太子,待北边事了,让他即刻亲赴河南河北两道,督察赈粮事宜的进程。”“是,老奴这就去办。”
那个集合了他的眉眼与她的心智的孩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路海低着头,缓缓退下,心下仍有些担心与心疼。他是看着他长大的,看着他在尔虞我诈的宫中步步为营,看着他持僵扬鞭剑走沙场,看着他用生命一点一滴堆砌起来的铁血与荣耀。抬头望望碧如洗的天空,不管怎样,总算安全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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