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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音叹了口气,迈步进了一户张晒渔网的人家,方才转过墙角,迎面便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撞了个正着。
那影子抬起脸来,活脱脱就是个脱了水的豹儿,生慌慌的黑眼珠,皲裂的黄脸蛋,被鼻涕腌得发红的人中,拽着洁白裙摆的油黑小手,正是韶音最讨厌的小孩模样。
这小孩一头撞在韶音的腿上,仰着张不甚讨喜的小脸呆呆地看了韶音一会儿,撒了手就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叫道:“阿母!”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闻声疾走出来,“阿母在呢,雉奴怎么了?”
叫稚奴的孩子牵住她的衣角,指着韶音大声道:“新妇来了!码头上瞪人的新妇!”
韶音哑然失笑,原来他便是迎亲那日被吓哭的小孩,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倒还真是有些缘分。
妇人看向韶音,眸中划过一瞬的惊色,待看到了她身后的温嫂,面上顿时现出几分亲热来,“原来是温家阿嫂和几位夫人过来了”,说着牵着孩子走上前来,到韶音跟前跪下行礼,“民妇胡氏见过李夫人,孩子小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一个头磕在地上,头顶包着的蓝帕子洗得发白,脑后髻上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木簪。肩膀上对称缀了两块补丁,针脚细密,只是缝合处又添了新的磨损,看着过不了几日又要摞上一块新的补丁了。伏在地上的双手粗糙黑黄,指甲修得虽短,其中亦有黑泥。
日日做苦活之人是没办法时刻保持双手白嫩干净的,这妇人如此,已经是个极勤快利落之人了。韶音虽不喜欢她那孩子,对她却观感甚佳,因便笑着说无妨,亲手将她扶起。
温嫂为韶音介绍,“阿胡的丈夫原是军中一位伍长,前年打长生道战死的,撇下这么一对孤儿寡母。她娘家不在京口,如今早零落四散没了往来,夫家也没人帮衬,家里日常就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一个人赁了两亩水田种不说,农闲时还去江边打渔,之后到再运到镇上贩卖。”
说到这里,温嫂语气里透出一股相惜之意,“夫人有所不知,打渔可是个力气活,每天寅正不到就得起来,一个人到江边下饵、铺网、收网,之后还得自己挑着到集市上卖,这一套下来,寻常男子都招架不住,她一个瘦伶伶的妇人却每日不落,实不容易!就因为这个,这附近的人都管她叫拼命胡娘!”
韶音微笑与胡氏点头。之前在外头就已经看出她家齐整,旁人家门口的阴沟都流淌着潲水,里面堆着腐皮烂叶,沤得臭不可闻,引了一大群绿油油的苍蝇嗡嗡乱飞。这家却通得干净,院子也拾掇得整齐,屋中虽是家徒四壁,仅有的几样摆设却无不擦得锃亮。
窗前土墩上还摆着一盆叶子油绿的九月菊,晾衣绳上的粗布衣衫随风轻扬,阳光下透着一股清爽的皂角味道。
走了这么多家,韶音已看得两眼发黑,这家却令她眼前一亮。
造化弄人实苦,得过且过亦情有可原,正因如此,胡氏这股子向上的韧劲才显得难能可贵。
胡氏全无半分自怨自艾之色,听温嫂夸她,只笑着接了一句“苦命之人,不拼命哪行”,接着便抱了一口大釜进来,从缸中打了水淘洗杯盏,为韶音一众上茶。
虽已将用饭的陶碗也取出来了,检点人数,还是少了一只。胡氏用围裙擦手,笑得局促,“实在是失礼,李夫人宽坐,容民妇去邻家借一盏来。”
阿筠阿雀得了韶音的示意,急忙拉住她,阿筠道:“夫人莫要麻烦,我家夫人今日过来也是想看看家里有什么缺的,若要因此叨扰,那便是我们的罪过了。”
胡氏连连摇手,“什么都不缺!蒙李将军体恤,那口子人虽已经去了,我们还是每月都有银钱拿,民妇已经十分知足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焦急,满脸都是赧于受惠之色,绝非假意推拒,这也是韶音先前去了那么多家不曾遇到过的。
所谓贫贱不能移大抵便是如此,韶音不由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妇人心生敬意,略坐了一息,问过了田地的收成和打渔的进项,临走前教阿筠给了她两千钱。
胡氏被这数目惊到,说什么也不肯收,温嫂也无法,韶音便笑着劝道:“我知阿嫂要强,便是没有这银钱也能过得很好,只是日子还长,谁能保证没个小病小灾?更何况你还有个孩儿要养,多了分积蓄便多了份心安,莫要再推辞了。”
胡氏捧着钱红了眼眶。
面前这位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高贵的将军夫人的确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
她这几年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不敢有一刻稍歇,心中却愈发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哪天倒下,家中便没有了进项。孩子尚小,三灾九难还没落下来,一旦来了,眼下的日子便危如累卵,一击即碎。
温嫂见她松动,便也笑着掏出早就备好的五百钱,“还是夫人的话管用!阿胡早该听劝,这不过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收下给稚奴买些肉吃。”
其余几位校尉夫人有样学样,也各自出了五百钱。
赵化吉也是校尉,刁氏理应同道而来,她不愿再见韶音,便推说身子不适,要她的小姑阿萱代劳。
赵阿萱一直默默随在人后,一面不言不语地瞄着韶音,一面奇怪她的态度。上次看她那模样分明是极在意自己的,偏偏今日却对自己视而不见,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赵阿萱忖度李勖的性情,以为他必定不会将从前那事一五一十地说与谢女。谁心里还能没有点私隐,留到夜深人静时慢慢回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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