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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彼端传来陆父儒雅的男中音,“呦呦旅游回来了罢?”
“嗯,刚刚到家。”有痕垂睫,一手轻轻转动茶杯,回复。
她才会说话时,因和说浦江方言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相处时间更久,总不会发“有痕”的“痕”字这个音,父母每叫她陆有痕,她就拍着自己小小胸膛,叫自己“陆有有”,久而久之,家中亲友便都叫她“呦呦”。
“明天有空吗?”陆父说话慢条斯理,“有空的话,回来吃饭?”
“好,下午四点左右到。”
两父女道了再见,挂断电话。
有痕将手机放回藤椅扶手上。
这藤椅有些年头了,宽扶手,长靠背,深浅两色藤条在椅背上编出一品青莲图案,扶手左右还各编了一个圆圆的收纳篮,里头可以插蒲扇、搁茶杯,设计得十分周到,被前任主人养护得也好,油润光亮。
有痕为教自己练眼力,从旧货市场淘得,一转眼,也已陪了她两年。
一件物品相伴两年,都能生出感情来,可是二十九年了,她与父母之间的亲子感情仍水一般寡淡。
有痕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失去了闲坐的兴致。
回到位于矮桥镇古色古香的老房时,有痕腕表上的时针刚好指向四点。
陆家这座三进深的宅院一度曾承租入住了十几户人家,将有二十五个房间的明清老宅挤得满满当当。九十年代末福利化分房落下帷幕,货币化住房分配取而代之,见被被评定为区级保护建筑的老宅拆迁无望,住户们纷纷转让使用权,渐次搬离,有痕父母凑钱将之先后买下,几经修葺,这才让老宅有了如今的面貌。
有痕穿过天井,绕过客堂,从一旁夹道来到后头厨房。
陆広植正坐在条凳上,一手戴纱线手套,一手握刷,清洗田螺,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抬起头来,朝有痕摆摆手,“渴不渴?洗洗手,先吃两块西瓜。”
他五十出头年纪,头发仍乌黑浓密,戴一副无框眼镜,穿一件麻灰色老棉布衫,黑色麻料裤子,看起来斯文儒雅又气定神闲。
“我和您一起罢。”有痕将拎在手里的环保袋放在八仙桌一边条凳上,自去洗干净手,找出一柄旧牙刷,坐到八仙桌旁。
八仙桌上摆着一个红漆大木盆,因年代久远,漆水有些脱落,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来,里头盛着一盆清水,水里浸着黑黝黝的田螺。
父女二人对坐,将田螺旋转螺旋的外壳细细刷干净,拿老虎钳把田螺尖尖的尾端剪掉,扔进干净海碗里,“当啷”声不绝于耳。
“这次和老师一起出门……”陆広植抬头活动脖颈,“有什么收获?”
“大致了解当地风物,听了不少关于乌孙古国的民间传说,收获颇丰。”有痕把最后一枚田螺洗干净去尾放进碗里,站起身来,“我拿去汆水。”
“你难得回家一次……”陆広植想伸手阻拦。
“没事,又不是什么重活累活。”有痕捧着海碗,避开父亲的手,往灶间去。
陆広植望着女儿挺拔修长的背影,有片刻失落。
年轻的时候,他和妻子各自追求事业,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女儿一生下来,除了四十二天产假期间由妻子和他不假手他人照看,之后就长期交给双方父母看顾。小小的孩子一周在祖父母家、一周在外祖父母家,由四老轮流照管,每周同他们见上一面。后来上了幼儿园,才接回来与他们同住,但女儿与他们已很难亲近。
人家的女儿香软可爱,与父母手挽手亲亲亲热热,他们的女儿却很少要父母搀手拥抱,不大点年纪可以一个人拿一组积木坐在棉床一角静静玩大半天;国庆节带她出门,乘公交车走老远的路去江边看灯,他见过不少走不动道撒泼打滚要父母抱才罢休的小孩,他们的女儿只是小手往背后一负,累也一声不吭。
亲朋好友都夸他和妻子教女有方,孩子从小到大沉静礼貌,他以前还颇为自豪,女儿一点不要他们操心。
如今女儿长大,他亦已年过半百,与同事聊起各自的孩子,他才惊觉这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疏于和女儿沟通,对她的喜好几乎一无所知。
陆広植想多了解女儿,弥补之前缺席的时光,却发现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有痕没有感受到父亲的失落,她在灶上烧一锅开水,把洗净去尾的田螺倒进开水里,等水再度烧开,用竹笊篱将田螺捞上来,搁在水龙头下冲去浮沫,重又倒回大海碗里,返回八仙桌前,坐下来拿牙签挑田螺肉出来。
牙签戳进被开水一烫,收缩弹嫩的田螺肉里,向上稍微一刺一挑,田螺肉就从壳里被拉出来,落进放在旁边的干净小碗里。
有痕的动作快而稳,不一会儿工夫已经挑满一小碗田螺肉。
陆広植从有些低落的情绪当中振作起来,挥挥手,“回家来还干什么活啊?你平时自己一个人住干活还少吗?去去去,去外面玩!”
想一想,又补充,“你小爷叔家的皓皓弟弟送给我一台什么伯克斯游戏机,可以打羽毛球,我也不懂,你去看看该怎么玩。”
有痕点点头,放下田螺和牙签,洗手上楼。
家里一进正堂用来待客,东西两厢辟出来做母亲工作成果的陈列室,楼上是母亲的工作间,母亲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待在里头。二进才是一家人生活起居的空间,楼下休闲会客,楼上有一间主卧两间客卧,另有书房和家庭影院。
有痕推开书房的门,她们一家三口当时就住在这间不到十五平方米的房间内,父母睡一张四尺半的双人床,中间竖一面素纱面屏风,屏风另一边放她的小床,门边靠窗摆一张八仙桌,既是饭桌,又是写字台,靠墙放着大衣柜,更显得屋里狭小逼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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