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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峤?”
在出瀛洲之前,他分明听说他们将前往的是仙山方壶,听“骡子”说,那地是千顷大湖,清波荡漾。这时看此地苍林茂树,确是与描述中的相去甚远。
老尼幽幽地道:“贵客听说过么?方壶、员峤、岱舆三仙山由鼇鱼所负,时常改换方位。”
楚狂点头,这样一来倒说得通。他们被鼇鱼掀起的风浪刮到别一座仙山上,只是不知旁人是否也同他们漂到了一处,抑或是葬身鱼腹。他强按下心中担忧,将最在意的一事问出了口:
“敢问法师……你们究竟是何人?”
突然间,殿前的僧侣们一齐止了动作,纷纷将或嵌着瓷碗、或生着六七只小眼的头颅转过来,直勾勾盯着他们。
方惊愚登时心中惙惙,慌忙拽楚狂衣袖,低声道:“你讲错什么话了?”
楚狂沉默不语,然而身子已紧绷如弓弦,一双眼锐似鹰隼,紧盯着老尼。杀气仿佛在夜风里酝酿,银月下暗影曳荡。
许久,老尼忽而低低一笑,化解了肃杀之气。
她道:“我们是……人。”
人?楚狂一怔,目光在僧人间逡巡,这些和尚生得身躯软烂,甚是泥淖,又有九脚鱼似的触角,哪有分毫似人?老尼道:“万代千秋之前,咱们便在仙山定居,后来却被逐出故土,流落群山间,终在此地落脚。这地本有一伽蓝,其中禅师对我等偷寒送暖。后来他们物化,咱们便承继他们衣钵,留于此地。”
楚狂别过脸一看,只见和尚们顶着一身泥色僧衣,对他们好奇地眨巴眼睛,一闪一闪。其中一个僧衣上破一只窟窿,正撅臀伏在地上,艰难地用触角拈一支绣花针,借月光引着线,欲补衣衫,显出滑稽可爱之态。
“法师既说自己是人,”楚狂问,“可为何会同咱们如此有异?”
老尼又道:“诸位觉得自己是人,咱们是异类,可在咱们看来,这事倒应倒过来哩!”
这时众僧淅淅沥沥地游移过来,围着他们打转,漆黑如泥浆的身子在地上游曳,好似无数条黑鲤。和尚们好奇地打量他们,轻声叫道:“鉸瀜!”这话方惊愚倒听懂了,登时脸上大窘。和尚们伸出触角,亲热地搔弄他们,如在梳理雏鸟的软羽,俨然将二人当作他们中的一员。方惊愚心里忽生出一种感觉,仿佛这些形容奇异的妖邪是此地山生水养的住人,他们才是外来的旅客。
自他同楚狂行了那“交融”的仪式外,和尚们显对他们热昵许多。这时有人采来一捧沾露巢菜,有人自水里收取翠绿浮蘋,都似贽礼一般献予两人。方惊愚忽觉这些和尚虽形容恢恑憰怪,心性却朴稚纯真,许多人围起他们唱起山谣,声调虽离奇,却有种别于梵音的悠远沉厚。
在这山谣里,二人的心突而沉静下来,所有褶裥仿佛都被抚平。老尼接着道:“只是咱们虽居此地,却也不安宁。实话与你说,这里的三处仙山互为敌手,咱们员峤同岱舆交恶,他们常派刺客来取咱们性命。贫尼别无他求,只愿贵客看在咱们收容几日的份上,帮帮我等。”
听了这话,楚狂与方惊愚面面相觑。方惊愚根本没听懂老尼说的这番话,平白干瞪眼。楚狂道:“那刺客长什么模样?连你们也对付不得,不会是三头六臂的罢?”
老尼道:“他们是于咱们而言的异类,常在残月之夜出现,割取咱们的性命。”
“为何要取你们的命?”
老尼伸出一只漆黑的触角,轻轻搭在楚狂手上。楚狂只觉指上痒,那儿本有一处擦伤,可待触角移开时,那处竟神奇地愈合了。楚狂瞪眼咋舌:这群妖魔一般的僧人——简直就似行走的“仙馔”!老尼道:“这下贵客明白了罢?用蓬莱话讲,便是‘怀璧其罪’。”
楚狂点头,举头一望天穹,道:“好巧不巧,今夜也恰是残月之夜。”
话音方落,他现盖在老尼脸上的碗沿在打颤。她口里忽出尖啸似的声响,畏惧地道:“他们——他们来了!”
这话里的“他们”是指谁,已不言而喻。只听得林叶大响,幽暗的夜幕里突而跃出几个人影,皆盖漆黑帷幄,一只宽大雨帽遮住脸,上以细白线绣桃纹,手执长镋耙,煞气腾腾。
方惊愚见了这些人,瞬时便觉来者不善,见了他们帽上的桃纹,心里也咯噔一响,心想:“这些人是‘大源道’教徒?”
楚狂也惊诧,这“大源道”教徒便是老尼口里说的残害他们的岱舆刺客?
可这些刺客两手两脚,长得同常人无异,他们不去帮人,反倒要帮这群黑泥精去对付人么?
但楚狂转念一想,被大浪冲到此地时,是这群软泥一般的和尚予他们住处、汤药,除却教他们不得不行一场事外倒没加害他们。
转眼一看,又见那顶桃纹帽的刺客月牙铲翻飞,将和尚们开膛破肚。许多僧人被铲断手脚,在地上淌作一滩黑水,可怜地叫唤:“求夂掵!”
楚狂一咬牙,对方惊愚喝道:“殿下,咱们帮这群和尚!”
方惊愚道:“不用你说,好坏我自分得清!”
所幸他们方才回寮房一趟,将平日猎兽的兵器都带了出来,一人拔剑,一人持弓,剑光奇隽,角弓骍骍,当即将那些不之客杀退。
只是方惊愚敏锐,察到楚狂拨弦时脸色忽一白,担心他突然犯头风,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楚狂道,却暗自龇牙咧嘴。此时他髀间水腻腻的,有件物什硌着,是那欢喜佛的法器。他只一动,他弟弟先前灌进去的东西便止不住地淌下来。方惊愚满怀疑窦地看着他,乘二人并肩而立时轻声问道:“该不会是因方才的那件事……你这回真在害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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