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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他在困顿中几乎溺毙,也只顾自己,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给年美红做饭是什么时候。那天他酒疯失了手,看着一向坚强的妻子失声痛哭,他酒醒了,人也醒了。
他是想跟年美红忏悔的,想告诉她自己会戒酒,会改过,自那天也的确再没碰过酒。
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可老天爷不给他机会了,为了惩罚他,匆匆带走了他还年轻的妻子。
江代出风尘仆仆奔回锦阳,迎接他的不再是那个一见他就眉开眼笑,在他每次离家回来时追着关心他有没有吃好睡好的妈妈。只有医院的太平间里,安静的,冰冷的,没有生气的一具躯体。
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是要被医院里随处可见的白色吞没。
明明认得她,但江代出不敢相信那是她,回头茫然地看着贺繁,微挑着眉,意思像是在问,妈怎么了。
而贺繁眼里血丝满布,鼻尖通红,手上正拿着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和一本殡仪馆的服务印刷册。
在确定年美红已经不在之后,在那个当下,江代出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崩溃的感觉。
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静得像是离去人的呼吸与心跳,静得仿佛他的五感被抽离身体。
与太平间外走廊上一些嚎啕的死者家属相比,他有些格格不入。
他异常平静,平静到可以一字一字阅读年美红的死亡证明,而后去找开证明的医生,问他什么是脑猝死,为什么会颅内出血,他妈到底是因为什么,会在刚满四十岁的年纪,还没有等到他跟贺繁成年就撇下他们。
他不是很明白。
对于死者家属种种类似疑问,医生早已经司空见惯,可也不免惋惜。
他耐心跟江代出解释,说这种毫无先兆却突意外的情况并不少见,可能是因为脑血管病变,可能是颅压增高或血栓,原因太多太多,甚至有可能是外伤造成的血肿破裂。
江代出定住片刻,声音沙哑地告诉医生,年美红两周前被贺伟东用木棍击打了头部,问有没有可能就是她的死因。
医生听完一愣,可站在专业角度,给江代出的答案是不一定。因为患者有个体差异,医学也有太多的不定性,人体的器官构造又极其复杂,尤其是大脑,就算尸检也无法完全断定原因。
可说到最后,这位严谨的医学工作者,为了安慰一个失去母亲的男孩,拍着江代出的肩膀说,孩子,别想了,有时候这都是命。
少年失恃,见者哀之。
江代出离开医生的办公室,走楼梯直下负一层,找到一脸胡茬,像尊石像般僵立在年美红身边的贺伟东。
没当着他妈的面,而是拖出去后,用力挥出他妈一直拦着他挥的那拳,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贺伟东,是你害死我妈的!
而那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直至被打到头破血流也不躲闪,甚至没有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最后被人拉开,还自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这一次,贺繁冷眼旁观,没拦江代出,只是在他打痛快了颓然坐地后,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年美红的后事由请来的“先生”帮忙主持,操办得肃穆而庄重。
她的衣服是年秀玲给选的,帮她擦了身,挺着大肚子亲手给她换上的。
一身亮色衣裙,配着秀丽的妆容,整齐的髻,让她看起来只像安然睡在停灵的木棺里。
木棺后面的花圈上挂着一块孝子牌,江代出的名字后面跟着贺繁的。不分远近亲疏,只因江代出比贺繁早生两个小时,所以名字在前。
两人都着黑衣,戴白孝,一同给棺前案台上的饭盅里添饭,再摆上水果鲜花,又一同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回礼。
年美红做头的手艺好,人缘也好,厂院儿里来送她的人不少。
到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家里那个一直让人弄不清是哪里来的男孩也是她的儿子,只是个中缘由,如今不好细问了。
推她去火化的时候,江代出跟贺繁站在外面,跟着先生的指导喊了声妈,又念了好些路上送她的吉利话。
贺繁不是第一次叫年美红妈,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叫过一次。
那天年美红敲门进他的房间,告诉他自己想通了,也想明白了,两个人只要能互相理解,彼此扶持,过日子男的女的不都是加在一起四条胳膊四条腿嘛。
她拉着贺繁的手,眼中带着笑意,说小繁你叫我一声妈,叫了我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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