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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尚未痊愈,却不愿接受正德皇帝的好意,趴在马上,由几个仆从牵着往城门走。
尽管严嵩对江彬怀着敌意,但江彬对严嵩却并无怨怒。毕竟严嵩对他的仇视,更多地是来自于他兼济天下的理想与辅佐君王的抱负,他是良心未泯的官员,只初出茅庐,尚需磨砺。
江彬相信,有朝一日他归来,必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严嵩并未察觉江彬的视线,在等待出城时,频频回首,似在等什么人。江彬想起之前杨家宴上,严嵩望着杨慎的表情。总听闻严嵩仰慕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但对方却并不将他放在心上。更何况杨廷和不得不离京丁忧,如今杨家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顾得上严嵩这个外人?
严嵩凝神眺望许久,见无人来,唯有认命地动了动唇。
马驮着他,渐渐远去,日暮苍凉,前程未卜。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已歇下,这几日似是心累,都睡得早。
江彬去练了会儿箭,便回房里睡了,晚上起夜,却见一人偷偷摸摸地往外走,江彬忙披衣跟上。
那人脸上蒙块巾,到了门口,露半张脸,守门的忙给开了门。似怕惊动谁,他也不牵马,步行往宫门走去。
江彬一路跟着,毫不避讳地掏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给守卫瞧。
那人出了宫城,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抬头看看半弯月牙,又继续往前走。
最终,他停在了崇文门前。崇文门外便是酒道,美酒佳酿大多从此入京上酒税,酒税由祟文门指定的十八家酒肆统一收受,好些个酿酒的小作坊,为避税于夜间挂着装满酒的猪尿脖偷偷翻过城墙,这“背私酒”的要被抓着便是死罪论处,故而崇文门也有“鬼门关”之称。
半边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这“鬼门关”前兜兜转转片刻,随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阶上,低着头发呆。
大拇指上的赤玉指环,在月色下暗淡无光。赝品终究是赝品,与他赠与的玉司南佩不可同日而语。
江彬还记得杨廷和“点拨”的那些话,他不过是正德皇帝韬光养晦的障眼法,不该逾越,可今日却又忍不住跟了出来。
夜,就好似无形的鬼魅,掩藏不为人知的欲望,也勾出内心最深的恐惧。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直到东方吐露了一抹鱼肚白。整条街随着黑夜被驱散,也渐渐苏醒过来。蒸笼里尚未成形的甜香,勾着人肚里的馋虫,红彤彤的一轮娇阳,裹着朝霞徐徐游动,预示着又一日的晴朗。
终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江彬看着马车停在城门前,看着那人云淡风轻地下了车,站在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的目光顺着那双靴子移到他脸上,被夜风吹了一晚的木然,渐渐糅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凤目,颠倒众生,眼中的淡漠,却似绕着正德颈项狠狠一勒。正德皇帝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仍是端着笑,扯了扯衣领道:“师傅倒来得早……”
杨廷和俯视着神色憔悴的正德皇帝,淡淡吐一句:“路长日暮。”
路长日暮,无心仕途?
正德皇帝喉咙里“咕噜”一声,似笑非笑:“师傅当年言,谷王优柔寡断。如今,当真是言传身教……”
杨廷和露了个浅淡的笑:“皇上青出于蓝,棋高一着,微臣颇感欣慰。”
一道旨意位极人臣,却又在剑拔弩张之时迫他返乡。但那些个陈年旧账,翻出来撕破脸,也决计讨不了好。
两人默然立了会儿,直到对面街上黑米莲子糕的甜香随风飘散过来。
“儿时只道莲子清甜,偷摘莲蓬剥了绿衣,入口却难以下咽。”一阵风将他的阔袖掀起一角,“原这莲子也有芯,唯有剖了,舍了,方离了这苦。”
正德皇帝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地一把拽住他袖子恶狠狠道:“首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非要整颗吞进肚里自食苦果!首辅高风亮节,谁可染指?”
十岁那年,大病初愈,杨廷和亲手喂了他一块莲子糕,却被坏心眼地含了指头不松口。向来冷淡的杨廷和忽地笑了,那一笑,仿佛湖面上折出的春光。看得痴了,含着的糕点渐渐化成微苦的甜,至今仍停留在舌尖,一心贪恋……
这一去,便要三年。
恨他的辜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也恨自己的执念,求而不得,却义无反顾……
疯狂滋长的的毒蔓一夕间要连根拔除,但那心上的千疮百孔,却一刻不停地渗着血……
五指拢处,衣褶聚得宛如皱起的眉。微喘的失态,他眼中,却依旧波澜不惊。
城门徐徐开启,心上两扇门却拖着沉闷的尾音拢在一处,直到最后一丝缝隙透出的光亮,消失在渐渐弥合的绝望之中……垂了手,看他的背影从浓重到浅淡,从灵动到凝固。
当初,怎不知这芯苦?
强求的,不是圆满,而是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葬在一处的天理不容……
江彬独自一人先回到豹房,躺在榻上,任望微舔着手心讨事。须臾,跟前一片影,睁开眼便见了中规中矩候着的内官:“督主令我转告江大人,六年前,吴太医曾为首辅人之父杨春医治脾胃,杨春前年因不慎落水烙下病根,缠绵病榻,近日方不治而亡……”
江彬疲惫地支起身,招呼陆青取了银两与那内官:“代我谢过厂公。”
张锐这消息来得及时,只可惜此时听来,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原也猜测,这并非巧合。只知了这始末,愈加心烦。吴太医倒是好手段,时间掐得感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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