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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着往事是不?”
她像要把我记忆里的场面挤压出来般地,双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只是我一人在梦里惊恐而已。次数是比我少了些,可是当我正在酣睡时,有时母亲也会在激烈的喘息中,出撕裂夜暗般的声音叫起来。
“阿花······不行,阿花····”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把手伸向母亲的身子。母亲惊醒过来,浑身汗湿,拼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梦里让自己幼小时的可怕记忆重现,然后好像要从那记忆逃开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亲眼前,一个农妇突然沉下池水时的记忆。
“我拼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还是那样往下沉。头不见了,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仿佛觉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平时那么端庄的母亲,竟然出根本不像同一个人般的童声,眼眶噙着泪水,不自觉地摇晃着头,咬起我右手腕上的旧伤痕。
关于母亲这小小的动作,我也有记忆。我右手腕的剐伤是几时在哪里受伤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母亲的舌头拼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感觉,倒记得一清二楚。母亲就像是自己受了伤似的,痛苦地扭曲着脸,吸吮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她在梦境里惊恐着,呈现出跟记忆里一样的面容,咬我的旧伤疤。
我听任她那样咬,看着她凌乱的睡衣下微露出来的颈项,于是又想起了幼小时的一桩记忆。母亲那雪白的颈项上,有青色的胎记样的斑点散落着。这斑点,我也有着一种记忆。
——好像是天明时分,也可能是夕暮时分,红红的阳光斜斜地劈开薄阍,使坐着的母亲背部呈现出来。母亲褪去一边的袖子,让头低垂下来,并举起手上的念珠,往长长的脖子和肩膀中间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净污浊的身子般打个没完——那念珠划过空气的声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响声,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响着。
地点好像就在正殿里。她孤零零地独坐在那空旷寂静的地方,有一双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么冷森森地看守着——我觉得就是这样子。
我看到的,虽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种斑点留下来,可见母亲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让那一串念珠响过不少次。我猜母亲是为了洁净自己的身子才这么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亲肩头上的击痕,我倒觉得母亲那纯白清净无垢的身子当中,就只有那个部分隐藏着黑黝黝的罪恶。
关于念珠,我还可以想起母亲的一个姿影。母亲站在水边。那姿影使我想到观音,因为缠上念珠的母亲的手在胸口合十,残阳被镜子般的水面反照过去,在她脚边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
如果只是这些,也许还不会在记忆里留存下来,但是因为母亲接着有了奇异的行为,所以才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头。静穆的气氛,突然从母亲的手边给破坏了。母亲那么粗鲁地,用双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断。母亲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划动双手。忽听母亲“啊”的一声惊呼,同时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面,这里那里地激起波纹,扩散、消失。
有一种声响。不只是珠子掉落水面的声音,还有某种火药炸裂般的,像是木炭起火般的声响断续地传过来。那响声渐渐变大,最后吞噬了母亲的姿影,记忆也同时中断。由于它清脆一如鼓声,所以我想说不定那是木鱼声,可是那水面是池子或河流都不知道,因而也无法确定。
不,应该说,那场面本身带着怎样的意义,又与母亲的凶杀事件有着什么关联,我都无法分明。
这个场景虽然不知生于何时何地,但确实是我亲眼目睹的,这一点倒相当肯定,不过也因为岁月流逝,有些地方是梦是现实也都无从区别了。
有的时候,当我正要进入睡眠时,母亲会伸过手指抚摸我脸上的伤痕。这时,母亲看守着我,脸上突然会掠过一抹悲伤。这也是我的记忆里母亲的表情。
那不是母亲的,而是四五岁小女孩的脸。她那样看着我,然后像我熟悉的母亲的脸那样,蹙起肩尖,开始哭泣。
“怕……”小女孩叫一声,转过身子跑过去,而我也同时往相反的方向逃开。好像是夏日炎阳下,在土堤上的事。小女孩穿着红格子纹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麦秆帽。我从长满绿草的土堤上滑下,在铺满白石头的河岸上没命地跑过去,到水边就匍匐下去了。喘息甫定,奋勇地看了一眼水面——到这里为止应该是现实吧,可是下一瞬间我所看到的,却不可能是现实的。
水面上映现的我的脸,只是一片白。白白的肌肤上,眼、鼻、嘴都融化了。下一瞬间,好像起了风,涟漪把它打碎了。我伏在河岸上哭起来。为什么是白白的呢?我不知道。我猜,小女孩之所以受到惊吓,是因为我脸上还留有鲜明的疤痕之故。想来,是那样一张脸,使童年的自己感觉到悲哀吧,因而一径地希冀自己也会像鬼魂一样有一张白白的脸,于是某一天晚上,梦见自己的脸变白,而这梦与实在的记忆又奇异地混在一起,不过这白白的脸,我倒另外还有个难忘的记忆。不,与其说是记忆,也许只不过是多年前的一场梦,那么活生生地存留在脑子里罢了。
黑夜里,有一座桥浮在深渊上。月光把暗夜染成浓淡两个部分,一条人影鹄立在相叠成几层的栏杆影子当中。还幼小的我,在现那个人影从栏杆上探出了头,窥视水面的时候,就在桥中心站住了。小小的头伸出栏杆外,月光正好尖锐地刺在那个部分,看来好像挂着一个灯笼。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不晓得是什么名字,反正叫了个名字。影子回过了头,这一瞬间,我制止住正想奔过去的双腿。那回过来的头,在月影下微带苍白,一无表情,也一无做作,就像黑暗里纸门的破洞,一片白。
活像粗雕的“能剧”面具上的眉毛、嘴唇,那无色的脸扩大塞满了整个漆暗,就在这一刻,我的梦——也可能是记忆,戛然告终。
幼小时,附近有过一个肤色特别白的孩子,我曾为他那种死白受过惊吓。也许是这样的经历,做了那场梦——或者记怀吧。我把这个疑问向母亲提出来。
“村子里,我记得没有白仔哩。”母亲在电灯下,没有停止做女红的手回答,“而且,你那时乖得几乎教人担心,很少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会记得任何人······大概只有东京的姑妈常常带来的贞二吧,每次来到,你都和他一块玩。说起来,贞二确实很白,眉清目秀的······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才觉得那个样子。”
据说他是四岁的时候就碰上了大地震,死了。这位表弟,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东京的姑妈,我倒记得很清楚。
这位父亲的胞妹叫贝冢春,是母亲下嫁到清莲寺前一年,嫁给在东京的一位小公务员的。这小公务员是村子里的一个地主家的老
二,和阿春姑妈青梅竹马,并且是双方家长默许的一对。
母亲和这位姑妈要好得像亲姐妹,母亲来到庙里以后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姐,正是这位每逢正月与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据说,母亲也常常带着还幼小的我到东京去。
清莲寺烧掉以后,母亲不得不离开村子,而她第一个投靠的,也是这位姑妈,经姑妈介绍,母亲到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当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东京后约莫过了一年光景,我的记忆才开始增加了鲜明度。每过一段日子,母亲就向女老板请假,到郊区的姑妈家去玩。也许是因为重逢不久,因而姑妈对我很是疼爱。那位公务员姑父是个钟馗那样蓄着络腮胡子的可怕男子,但对我和母亲却四时都漾着温柔的眼光——这些,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东京,不过姑妈倒每年必定来那么两三趟,带来东京的珍异土产。我想,那是因为清莲寺烧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妈不再有娘家亲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家来看我们。母亲虽然说表弟贝冢贞二肤色很白,但姑妈却是个小黑炭,有着和照片里的父亲相像的厚唇,给人一种粗卑的感觉,不过很容易笑,一些小小的琐事,也可以让她朗朗地大笑起来,使我并不讨厌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来到我们家,母亲便会出罕有的笑声,故此,光从这一点来说,姑妈的来访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后,姑嫂着睡熟偷听,希望能够从她们的交谈里找到解开记忆里场面的线索。然而,她们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始终绝口不提村子里或有关父亲的事。
有一次,三个人一起吃饭时,姑妈十分有趣似的谈起了在东京看过的电影。
“真有趣,那位医生太太,在药里加了毒,准备把那个男子毒死····…”
姑妈好像察觉到自己说溜了嘴,忽然停止了笑,话也不再讲下去了,都往我这边看过来。母亲依然在夹菜,静静地吃着。姑妈在短暂的片刻里严肃地观察了我一前的话打消了。
我可没有看漏了眼,虽然是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确实是担心她的话使小小年纪的我想起什么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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