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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沈磊取出一支蜡烛,点燃它,在木桌上的一只缺了角的瓷碗里滴下几滴烛泪,再将蜡烛粘上去。三人在烛光下吃沈磊用大灶焖出来的饭,土豆烧干豆角,凉拌木耳,鸡蛋汤。那隽吃着,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就这样在这里过了十个月?”
沈磊道:“是。”
那隽叹:“何苦?”
沈磊笑:“并不觉得苦。”
那隽道:“孤独怎么办?”
沈磊回忆着自己的确曾有过孤独到在虚空中出幻觉的情景,他本想承认,本想告诉那隽,觉得孤独了,就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找人聊天,何况就所经历过的此地的夏秋两季而言,他不孤独,这大山里花草虫树果种类繁多,热闹得很。而且走着走着,他总能在大山深处发现修行的人,这种遥遥的情感呼应突如其来,让他非常感动。但沈磊捕捉到那隽口气中的怜悯,那隽把他当异类,当病态,当失败者。沈磊现在无法交流的人很多:说话太快且得意于自己口才便利的人,炫耀才学与见识的人,咄咄欲望从话
里喷薄而出的人,把他当成失败者的人。
沈磊笑了笑,没回答。李晓悦及时插话,赞饭菜美味。沈磊说你们吃的这些东西,要么是我自己种的,要么是我上山采的,纯纯的绿色食品。李晓悦惊呼说你还会种菜?沈磊道,当然会,屋后有个小菜园。你们来得晚,明天带你看。深夜,三人坐在如豆的烛光中,一时无话。门敞着,夜浓得化不开,那隽觉得自己像被抛在史前某个山洞里,心里并不觉得安宁,只觉得茫然和惶恐。太黑了,太静了。人类进化了数百万年,不就是极力要从这样纯粹的黑和静里逃出来吗?为什么又要逃回去呢?他看着沈磊,沈磊坐在小木头凳子上,双手抱膝,凝视着黑夜,表情很安详。有再重的心结,十个月也该解开了。沈磊迄今为止还不下山,只能说明他果然是废柴,一个没有工作、没有社会关系、没有任何物质条件傍身的人,当然与这黑与静很相宜。下了山,进入万丈红尘,灯光太刺眼,他很快会因无所遁形而无地自容的。那隽庆幸夜色遮住了他的怜悯。
此时,沈磊的手机突然响了。那隽吓得一个激灵,抱住头,蜷起身体。沈磊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别人的电话了,因为他平时关机,再说亲友们也都知道隐居在终南山的他不接电话,这两天是因为李晓悦两人来了,才开着机的,所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晓悦赶紧让沈磊接电话,说那隽现在听不得一切突如其来的响声,尤其是电子设备的。
沈磊接了电话,是老那打来微信电话。原来那隽的母亲知道儿子身体不太好,来终南山休假了,心里担忧,就打来电话问问情况。沈磊把摄像头转到那隽和李晓悦那边,李晓悦欢笑着招手,那隽强打精神,老那聊了几句,把电话给了母亲。母亲倒没有哭哭啼啼,问了几句,要那隽好好休息,拜托李晓悦好好照顾他。
这话让李晓悦心情沉重,社会已经把那隽托付给她了,人人都认定她会和那隽结婚,迟或早,宜早不宜迟。那隽现在这情况,人人又都认定她会好好照顾他。他们没有再去碰分手那个话题,她是走一天算一天的人,不会给自己设一个哪天必须离开他的期限。那隽每晚睡觉时把她搂得紧紧的,她觉得他可怜,又不忍心。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这证明她对他的爱还有余额,先用着吧。
“您放心吧阿姨,我会照顾好他。”李晓悦应承着。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那头挂掉了电话。九点,那隽觉得困了,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没有任何娱乐,看个网页也要缓冲半天,不睡觉做什么呢?那隽滑入羽绒睡袋,头刚沾到枕头三秒,就昏昏睡去。沈磊李晓悦仍静坐。沈磊是早已习惯寂寞,李晓悦则是舍不得睡。除了这里,上哪儿找这样纯粹的
黑和静?碗里的蜡烛快燃尽,烛光摇曳,沈磊刚要起身去再续一根蜡烛,李晓悦轻声道:“不用再点了。”
沈磊依言坐回椅子上。烛芯噼噼啪啪燃尽,最终熄灭。屋里陷入黑暗中,静得能听清呼吸声。李晓悦觉得黑暗中的自己是透明的,与夜融为一体。两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无人说话,却不觉得尴尬,有种奇妙的默契在黑暗中流动。
早晨六点,沈磊醒了,那隽还在呼呼大睡,另一个睡袋却是空的。沈磊起床,在厨房的土灶里烧起柴火,开始煮粥。把粥煮上后,他推门一看,群山万木竟然挂上了雾凇。初春的树枝刚刚吐出点点嫩苞,枝条本来单薄嶙峋,但在雾凇的点缀下化身玉树琼花,漫山遍野晶莹剔透。远处的山顶,壮美的云海翻卷飘忽,雾气浓浓地向这边飘来。
满树银花的苹果树下,站着穿着汉服的李晓悦。她的长发低低挽着,里面一袭白色的汉服襦裙,外面披一件红色的斗篷,周身萦绕着雾气,如画中不沾染俗世烟尘的仙子活了过来。她忽而侧身扭颈,忽而伸开双臂转圈,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曲子,自得其乐。
这一幕如梦似幻,沈磊看傻了,他的脸在雾气中奇怪地热了起来。李晓悦留意到有人,一扭头见是沈磊,微有点羞赧,笑着打了个招呼。沈磊走到她身边,问她刚才干吗呢。李晓悦说这个地方太棒了,感觉
好像走进了《西游记》里的仙境一样,刚才正想象自己走在天宫里呢。
沈磊遥遥一指山顶,说那上面才美呢,雾把一切实景都遮住:“我从小到大,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爬到一座山的最高处,就是那副景象,人在云里,世界在山脚下,说不出的缥缈。可能我命中注定和终南山有缘。”
李晓悦一脸神往,说不然咱们现在就去吧。沈磊忙阻止她,说爬到上面要一个多小时,把那隽扔这里不好。而且上面非常冷,她这一身根本就穿不了。李晓悦这才作罢,原地转了个圈,道:“怎么样,这衣服好看吧?”
她的眼眸黑亮清澈,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猫科动物的狡黠灵动。沈磊有一万句真诚的赞美,却只是装作夸张的样子,说了句:“没想到这居然是我可以免费看的。”李晓悦笑得前仰后合,她把斗篷脱下来,又转了一圈,告诉沈磊这是她亲手做的汉服。说完打着哆嗦说太冷啦,又把斗篷披上。沈磊的脸又热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人?他认识她很久了,两人也说过话,但他的脑海里,她从未以一个“女人”的概念出现过,她只是“姐姐的小叔子的女朋友”。
李晓悦说:“我们汉服社的姐妹们约好了,每个人做一身汉服,到大观园去再现红楼梦。她们都说我长得像林黛玉,所以我就做了林妹妹的衣服。第一次做,有点粗糙,
所以我特别聪明,买了件斗篷遮起来,反正林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保暖。”
说完她跺着脚大笑,沈磊跟着笑了起来。她的确有着林黛玉一样的美丽面容,却没有她的哀愁和病娇,而显得爽朗阳光。
沈磊道:“我看你这性格,感觉这个林妹妹不会葬花,倒像是会倒拔垂杨柳。你离我的苹果树远一点。”
李晓悦笑得惊天动地。笑了一阵后,她说:“你真把我们这帮人看透了,我们汉服社有个姐们儿,说‘老娘端庄优雅’,要扮薛宝钗。我觉得她这个宝姐姐不会吃冷香丸,只会智取生辰纲。”
沈磊道:“大观园108将啊好家伙!你们去什么大观园,应该上水泊梁山。”
李晓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可太搞笑啦。沈磊没想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幽默。李晓悦渐渐止笑,打量着沈磊,说给那隽带了一身男装汉服,要不要给你试一下。沈磊说好啊。李晓悦回屋取来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沈磊说这衣服像睡衣,李晓悦嗔道什么睡衣,这叫大袖衫。沈磊脱下外套,单穿着毛衣,披上大袖衫。他本就长得儒雅清俊,这汉服与他非常相宜。李晓悦欣赏着,满眼的赞美。沈磊被她看得有点不意思,刚要脱下,她让他别动,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着,跟着又让他给自己拍,说要给汉服社的姐妹们看看。她们知道自己跑到终南山来,都羡慕得不得
了。两人寻找不同的地方,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拍得不亦乐乎。直到雾气渐渐散去才回屋。
那隽仍在呼呼大睡,李晓悦轻手轻脚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的睡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睡眠了。沈磊到厨房,见粥已熟,柴火已成熄炭,正好给粥保温,一切刚刚好。他心中有种种旖旎在欢唱,方才的笑容依恋在嘴角,走到卧室门,却见李晓悦正托腮温柔地看着那隽。那些旖旎立刻哑然,沈磊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磊在菜园用锄头培着土,拔拾着去年冬天残留的枯萎秧条。村里的菜园小菜苗已经陆续出土了,这里温度比山下低四五度,他还没开始播种。李晓悦走到他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忙活。他的汉服没脱下,宽袍大袖的,居然也没影响他干活儿。看着他这样子,李晓悦一再地恍惚,觉得自己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李晓悦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汉服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沈磊道:“‘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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