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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淑苇又像若干年前一样开始失眠,她头一回明白原来快乐也是可以让一个人无法入睡的。她舍不得把薇薇放到小摇车里,她整夜地把她抱在臂弯里,在窗前慢慢地踱着。
是夏天,天气极闷热,院子里种了夜来香,越夜越是香气浓重。
这一夜月光正好,光影抹在院墙上,那墙冲着街,一街的老梧桐,枝叶繁茂,暗影憧憧,静得简直不像话。
江淑苇忽地在一片月光里看下佑书站一株树的影子里头,然后他慢慢地走近,看着淑苇。
江淑苇把薇薇举起来叫他看,贴着薇薇的脸,亲薇薇眉间的痣,佑书微笑起来。
她听得他叫:薇薇,薇薇。
淑苇把头埋进孩子的身上,亦欢亦悲,无声地痛哭起来。
林育森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夜里偶尔还是会干咳,容易累,淑苇担下了所有抚养女儿的事务,不肯劳动他一点。
这两年日子好过一点,不少吃的,这一回淑苇生孩子,育森跟着里头养身体,竟然白胖了一点,脸上也有了喜气。新学校环境不错,他重新焕发了工作的热情,觉得活着,有淑苇那样的妻还有美丽的小女儿,是很够的。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大姐会把那件事说给他听。
大姐说,江淑苇心里头怕是还想着从前的那个人,她藏着他的照片,她还养着他的妈,她还时常地低声地嘟囔,好像在跟什么人说着话,或许她跟你是过不了一辈子的,大姐这样说。
育森头一回跟大姐翻脸:“你是看我活得太快活了吗?那个人死了,我告诉你,他死了!灰飞烟灭,何况淑苇从来没有把从前的事瞒着我,我从来没有翻过她的任何东西。我知道他们感情很好。我理解他。”
育森不能说服大姐,只是气走了她。
大姐的话原本不过是闲言碎语,这东西像蒲公英的种子,轻飘飘的,可是落到哪里就生了根。慢慢地,林育森觉得他也不能说服他自己了。
有几回,他亲眼看到江淑苇在半夜里抱着薇薇,在窗下走来走去,轻声地说着什么。他也看到过她,手里捏着一个小红本子在看,看一会儿本子再看一会儿女儿,看着看着就莫名地笑起来,再去看那个本子。
淑苇产假满了以后,回学校上班。
姐姐淑真把薇薇抱回去,佑书妈帮着带,育森他妈乐得清闲,有时想孙女儿,也会过去看一看孩子。
林育森每天下班都去看女儿,淑苇有时会在娘家留宿。月子里养得不错,心里头又快活,江淑苇胖了一些,显出少妇略丰盈的美来,脸圆白了,皱纹与愁苦之色也少了。那天育森去江家看女儿时,一进门便看见江淑苇与佑书妈亲热地头靠着头,逗弄薇薇,林育森心头无端地飞起一点阴影,好像淑苇的快活全是因为她又回到了江家,回到佑书妈的身边,跟他全无干系似的。他心里怕起来。
有几回,他几乎要去偷偷地翻一翻淑苇的那个小红本子了。他是知道那本子藏在哪里的。她没有瞒过他,她是信他的。为了她的那一份信任,他也从来没有看过她的东西。
只是,林育森现在想,如果她对他,只有信任,那怎么办?
这个念头简直使林育森怕得哆嗦起来。
过了没两天,淑苇回家后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跟佑书妈,姐姐,和林育森说,她们学校里新近请了一位前伤残军人做辅导员,那人是前志愿军战士。她跟这人打听过了,他有一个战友,也是南京人,曾然跟佑书是同一个部队的。
江淑苇说,那个答应礼拜天带她过江去找那个战友,问问看情况,听说朝鲜人是为志愿军建过一个公墓的,会不会佑书也是埋在那里。
或者,那人是认得佑书的。
战友
在一个星期天,江淑苇跟着学校里的那位校外辅导员去找了他的战友,那人住在江对岸,过去要坐轮渡。
淑苇把事情告诉林育森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路这样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淑苇发现他们坐的那艘轮渡还是多年前的那一艘,她甚至在她站的那个角落里发现了同样的一条警示标语:“请勿靠近栏杆。”只是字迹斑驳了,淑苇想起那一年,佑书陪着她,去找回被拐的育宝。这一天,天也是那样地蓝,水面也是那样地阔,船也是这样慢慢的,悠悠的,岸上的树更密了,颜色更深浓,怎么就这样,一下子过去了这么多年。
这一趟,淑苇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佑书的消息,那位战友并不是那个曾与佑书同一个部队的人,只不过跟那人同姓,不过,战友告诉他们,那人的老家好像是在苏北的一个什么小镇子上,他也记不得了那地方的名字了。
淑苇求他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想起来一定一定要给她带个信来。她留下一点钱权做邮资,战友推让了半天才收下了。
淑苇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几乎每一天都跑到门房去问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却总是失望而归。淑苇有点怕,那位战友可能是忘记这码子事了。
在淑苇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收到了战友的来信,信上说他想起来那个战友家乡的名字了。
淑苇在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打算去苏北。
这一回,林育森说:“不,你不要去!”
淑苇兴头头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对育森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会当心,我跟姐说好了,这个礼拜她会过来帮着看看孩子,周末你把薇薇送到我家去,星期天晚上我一准就回来了。”
林育森突地伸手压在淑苇忙碌的双手上:“不,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是说,你不要去了,永远不要再去了。永远不要再想沈佑书了!”
淑苇有点发懵:“什么?”
“你什么时候可以清醒过来?”育森压低了声音,妈就在后屋,或许伸长了耳朵试图听见他们的谈话,这一念认知让林育森无比地烦燥,在这一场婚姻里,他觉得自己像过了期的浆糊,徒劳地想粘合住两个他爱的女人,但是这里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其中一个女人也许压根就不想跟他粘合成为一体:“淑苇你醒一醒吧,沈佑书已经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找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其实对你的生活没有一点的好处,淑苇,你不能陪着他一块儿死了,你……你也不能要我也陪着他一块儿死了。”
淑苇愣愣地看着林育森,有那么一刻,她有点糊涂,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跟一个全然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坐在同一个床沿上,说着她听不明白的话,慢慢地,她才悟过来,这个男人是他合法的丈夫,他们也是曾共过患难的,他是她自己选的,她是不该让他这样地陪着她一起苦着。
不过,她已经把她大半个生命丢在了过去的日子,她管不住她自己的腿脚,她想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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