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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小脚脚尖,长叹道:“还能怎么办呢,舍了这个大的,希望能保住两个小的,你以后别再犯糊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胡长宁闷闷应下,发现一会工夫就已夜色深沉,起来摸索着往外走。奶奶头也不回道:“别去了,那人说了,要等成了亲才能回,你看好两个小的,让他们别惹祸。”
胡长宁停下脚步,良久才应了一声,继续摸索着往里面走,跨过门槛时脚没提起来,一头栽倒在地。双胞胎从门缝里看见,惊恐不安地叫“爸爸”,胡长宁也不管他们能否看到,奋力挤出笑脸,连声道:“没事,没事,我没事。”
“爸爸,开门,我们饿了!”双胞胎同声呼喊,胡长宁忽而想到两人多年来神奇的默契表现,坐在地上不知所谓地笑了一阵,许久才起来,慢悠悠为他们开门。
“爸爸,我们去救姐姐!”两人拔腿就跑,很快没了影,而胡长宁也无心唤回,就着熹
微的亮光蹲在花盆前看一株蒜。奶奶挥舞着锅铲追出来,跳脚痛骂,胡刘氏不知何时起来了,不声不响接过锅铲走进厨房,奶奶没了脾气,搬了一条板凳出来,在凛冽寒风里咿咿呀呀唱《梁祝哀史》。
夜深了,去南正路看房子的湘君没回,双胞胎倒是回来了。奶奶饿得眼冒金星,心头突突作跳,小心翼翼从人力车上解下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个宝贝孙儿。胡长宁一个个背回家放好,剪开小满腿上血肉模糊的棉裤,捂着脸惨嚎一声,赶紧冲出门找大夫,在风雪里疯狂奔跑,失声痛哭。
小满腿被打断了,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好,湘湘虽然无恙,也陪着痛了一个月,走路都成问题,自然没法作乱。于是,两人躺在床上参加了姐姐的婚礼,婚礼当天的晚上,被人抬到繁华的南正路附近一个公馆,一步登天,成为有佣人伺候的大少爷大小姐。
公馆是长沙最早的一批,建于清末,是一栋中西合璧式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宽敞明亮,一层有五六间房子,呈曲尺形分布,外边由四米高的厚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屋后有天井,白墙青瓦,庭院深深,清净幽雅。
公馆辗转易手多次,之前归一个南货商所有。薛君山那天带湘君来看的就是这里,湘君稀里糊涂点了头,薛君山立刻跟南货商谈价钱,可惜南货商生意不错,加上薛君山仗势欺人,
价钱压得很低,不肯点头。薛君山懒得跟他废话,抓人的时候顺手加了个名字,将他丢进监牢。
他家人也乖觉,立刻让出房子,重新粉刷修葺,添置了最新式家具,求薛君山搬进来住,婚礼时还封了大红包。
薛君山没有食言,婚礼过后,刘明翰果然放出来了,同时放出来的还有公馆原来的主人。刘明翰本就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这个月在监牢里过得不错,养得白白胖胖,跟浑身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南货商有天渊之别。
南货商被家人抬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留下惨不忍睹的血迹和一路凄凉的呻吟。胡长宁拉住刘明翰的手,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街头,即使四处无人,还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湘君嫁了,你以后别找她,先回茶园巷吧。”
薛君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刘明翰自然有所耳闻,还带着一点侥幸,指望家人冲着自己和湘君多年的感情拒婚,如今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犹如五雷轰顶,悔恨交加,任凭胡长宁啰啰嗦嗦,始终抬不起头来。
胡长宁交代完毕,突然有种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的空虚落寞,呆愣半晌,发现一辆吉普停在旁边,如梦初醒,冲着雪地里刺目的血痕呵呵直笑,“湘君嫁得不错,我们一家总算过上好日子了,以后多写文章,少谈国事,小满不争气,就靠你了!”
胡长宁还真的摆出托付重担的模样,将一
个包袱塞给他,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钻进吉普车,呼啸而去。
七七事变之后没多久,长沙上空也来了飞机,丢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嗡嗡飞走了,轰隆声接二连三响起,小吴门和火车站一带烟火弥漫,顿时乱成一锅粥。虽说报纸电台里天天说打仗,大家都不敢相信战争这么快就逼到眼前,扶老携幼仓皇奔走,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躲,更不懂往哪里逃,哭喊声叫骂声震天动地。
自从湘君怀孕,薛君山如临大敌,天天在家呼呼喝喝,奶奶借口要看铺子,不肯来住,胡长宁和胡刘氏既舍不得女儿,又不敢丢下母亲,两边跑得辛苦,对一天到晚胡闹的双胞胎更加苛责,小满和湘湘动辄得咎,不喜欢回薛家公馆,不上课的时候就成了无头苍蝇。
两人本来要去送同学金凤的哥哥,金凤老家在南京,父母回去接爷爷来避难,南京告急,父母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她哥哥不放心,准备冒险去一趟。火车站炸了,谁也走不成,几人没了主意,小满和湘湘在金凤家门口发了一会呆,见他们无心招呼,悻悻然告辞,叫了一辆黄包车回茶园巷看铺子。
出乎预料,铺子没有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蹲在门口呜呜直哭,女孩显然经历过一场大劫,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辨不出面容。
两人面面相觑,当这是个乞丐,只想快点打发走,都往对方口袋里掏钱,
又都不肯让对方得逞,僵持不下。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猛一回头,奶奶抓着一个南瓜劈头盖脸打来,怒吼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是秀秀!”
秀秀其实跟胡家并无多少关系,胡刘氏弟弟早逝,弟妹扔下不到三岁的刘明翰,改嫁给长沙街上另一户刘姓人家,生了秀秀和一个儿子。弟妹对刘明翰心怀愧疚,平日并不走动,倒是秀秀崇拜这个优秀的哥哥,经常偷偷来玩。
秀秀抹了抹脸,起身就是一阵摇晃,就势扑到奶奶面前,抱着她的腿嚎啕痛哭,“奶奶,我家没了,爸爸妈妈没了,弟弟没了,都没了……”
湘湘和小满目瞪口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慢慢蹲在秀秀身边,两人在众星捧月下长大,从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更无言以对,湘湘回想起刚刚那一幕,抽了自己一巴掌,掏出手帕为她擦脸。
奶奶接过手帕,用力把秀秀拽起来,小满打开门,踉踉跄跄端来热水,秀秀哭了一会,眼看天色不早,眼巴巴在三人脸上看来看去,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咬了咬下唇,一步步往外走。
依胡长宁那种书呆子脾气,凡事都要做到最好,确实养不起另外一个孩子,而薛君山虽然不会亏待他们,那种污七八糟的钱哪里能拿,奶奶左思右想,柔声道:“秀秀,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跟奶奶学裁缝吧……”
话没说
完,秀秀已经扑倒在她面前,咚咚咚猛磕头。
门口,刘明翰手里的纸包掉在地上,默默跪下来,咚地一声,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一挂鞭炮在门外惊天动地响起,薛君山手下两人冲进来,乐呵呵道:“恭喜恭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奶奶一连叫了三声,牵着秀秀的手颤巍巍往后走,秀秀看到胡铁树的遗像,再次跪下来拼命磕头,奶奶慌忙拉住她,指着遗像咧咧嘴想说什么,冲出口的,却是一个沉闷的哭声,好似压抑了多年才得以释放的欣喜,更像无从诉说的悲伤。
身后,小满和湘湘手拉手跪下来,都是满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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