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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夏令营一（第1页）

长大之后，每年暑假忙完，巴娃会被安排到亲戚家住一段时间，十天半个月的，有时候是到镇上的胖大姑家，有时候会被安排到另一个村子的沙河外婆家，大约都六七里地。这在当时出门全靠步行的年代，属实远程旅行了。

那是专属于巴娃的“夏令营”。

某一年小住外婆家的日子，偶然听到外婆说起小时候妈妈给她戒断母乳喂养的事，说话利利落落脆生生的外婆一边笑，一边跟旁边妇女聊道：“这女娃厉害嘞，那会儿她娘想要老二，要给她断了母乳，往胸口上又是涂辣椒水，又是抹黄莲的，辣得苦得直皱眉，也不撒口……后来直接往胸前贴了两块膏药，吸不掉了，那就死命嚎，嚎到背过气去，也要赖在她娘的怀里，不撒手……最后，她娘只能把她放我这里，哭了几宿才好了，再把她送回去，好了，老老实实吃饭，再不想了……”末了，外婆还不忘补充一句，“小孩子不能惯着，她现在年年不还是往我这儿靠。”

其实每年住在外婆家的日子都没有那么开心，这在很多年的印证和多年后认知提升后得到了理解。

小姨比巴娃大六岁，舅舅比巴娃大三岁，虽然外公公社时期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条件一直比较好，但是对于一个并不受待见的大女儿（巴娃妈）的女儿，可以想见巴娃在外婆家的待遇。

只记得夏天傍晚洗澡的时候，外婆烧好了水，一定要喊舅舅先洗，烧好了饭，也是舅舅先吃。

舅舅吃完，还有一个外公吃，一天三顿喝酒，不苟言笑，让人见了害怕。夏天，傍晚时分，外公做活回来，洗好澡，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外婆把饭菜酒水准备好，端在凉床上，外公坐在小竹椅上，缓缓地吃着喝着，他喜欢夹一口菜抖几下，仿佛把菜里的汤抖掉，再慢慢放进提前张开的嘴里，细细咀嚼后再“滋溜”一下喝进一口酒，砸吧砸吧嘴，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就安静地浮上他的脸，尽管显得不动声色。

一日，一只猫也跟巴娃一样坐在凉床一头看外公吃饭，在他抖菜时，猫伸出爪子掏了一下，于是外公看看猫，把那一口菜给了猫，自己就直接喝了一口酒。接着他又抖菜时，猫又伸出爪子掏了一下，那口菜又给了猫。连续好几次，或许是被酒辣了，一直没吃到菜的缘故，猫被外公赶下凉床。很神奇的一幕，巴娃觉得猫比自己厉害，敢伸出爪子，能吃到东西。巴娃不敢，并且猫被呵斥的时候，巴娃也逃开了，仿佛她也是那个干坏事的家伙。

因为每年暑假都会去外婆家“夏令营”，自是会多一点聊起外婆家的人事。

巴娃听妈妈讲她爸的心其实比她妈要好一点。妈妈说起小时候的那一段，还会如鲠在喉。外婆是外公家从江北讨回来的童养媳，成家之后，巴娃妈作为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孩子，本来值得庆幸，但因为天生身体不好，外婆见着是女娃，这孩子又老是喘不上气，像是活不长的样子，便一横心小被子一裹扔进了河道里。本来就哭得像猫叫，河道里又饿又冻了一天，早已奄奄一息。晚上外公回家不见了孩子，才跑到河道里又给抱了回来，那一夜如果留在河道里指定被野兽拖走，苍天可怜，巴娃妈不仅被自己的父亲抱了回来，还挺了过来。

若说这是命运的低谷，那对于女人根子的考验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那个年代，儿子是香火，儿子是命根子，儿子是脸面。可是不幸的根子娘又接连着生了二姨、三姨，这在村里人和妯娌间根本抬不起头。所以当第四胎的儿子诞生时，对于根子娘来讲，那是上天多么珍贵的恩赐。在那个每天挣公分的年代，根子娘直接在家里牢牢地哺育喂养大舅一年多，甚至连家务都会丢给上面三个加起来都不足十五岁的女儿们。作为老大的根子自是承担最多，一切因为她是大姐。

一声“大姐”，让女人根子从此在原生家庭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记得那天挺热的，早上娘洗了很多床单被罩，院子里仿佛晾了满满一院子，然后匆匆吃过早饭，就跟着爹下地干活去了，走之前叮嘱根子做大姐的一定好好带着弟弟。根子还记得和弟弟一起在床单周围玩了躲猫猫，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大姐就没见着自己的小弟了，她到处喊、到处寻，房前、屋后，床底下、柴堆里……所有地方找遍了，就是没有小弟的踪迹。然后，她非常害怕，自己躲在墙角哭了，直到父母回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什么也说不出了，她只看见了自己的娘疯了，像一只猛兽要撕了她……太阳快落山了，村里的人都在帮忙寻找，直到一个村民在门前小河流的下游，寻到了小弟的一只小凉鞋，以及不远处的另一只小凉鞋，以及更远更远地方的一只竹鞋刷……所有人都明白生了什么，只有根子不明白。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畜牲，被打、被骂、被呵斥，只能躲在墙角瑟瑟抖。那一夜，她被罚不许吃饭、不许喝水，当然恐惧令她也不知道饥渴了，她不被允许进家门，黑夜像一头巨兽吞噬了整个村庄，也吞没了根子所有的童年。那一年，她六岁。

连续好多天，好多月，还是好多年……巴娃妈不记得了，只记得当年外婆每天都会疯似的要找到自己的儿子，而外公根本不敢告诉她孩子的坟墓在哪里。从此，巴娃妈只有一件事情了，每天只是拼命地干活，而且是田地里的活，扛铁锨学大人挖地，扶犁头学人家耕田，力气不够就在插秧耘田上练就一手好把式。后来外婆的四女儿出生了，外婆才渐渐恢复正常，但是巴娃妈却再也没有进入过她娘的眼里和心里了；再后来五女儿出世了……直到巴娃爸都出现后，外婆才终于有了巴娃的小舅。

也是直到巴娃爸出现，巴娃妈才算个独立的人了。

巴娃爸常说，当年忙完自家田里的活，就要去老丈人家干活，一跑好几年。每次去，无论晴天阴天，无论刮风下雨，一家老小都在家里有说有笑的时候，只有根子一个人顶着毒太阳或者顶着大风雨在田里干活，穿得破破烂烂，像个男人一样，瘦得骨头伸老长，像一只长脚鹭鸶，一个人在水稻田里耘田。

可能是心生怜悯，或是觉得不公，男人下定决心把根子娶回家，哪怕跟着他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他也要这么做。

那时候的男人真的太穷了，本就一贫如洗的家庭，又因为巴娃奶的病亡欠了一屁股外债，况且男人虽然勤劳善良但却不是一个勇武能干的家伙。

可是，女人根子知足：嫁给你爸真好，能自己当家理事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