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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你闭上眼,就会看见雨林里的那盏灯。”阿梅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现在丹尼尔的周围是纯粹的黑暗了,他有点恶心,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迈步,可是隔一会儿阿梅的声音就在前方响起,他只好追随那声音。
“现在,你到达了雨林的外围,你闻到雾的气味了吗?那也是你爹爹身上的气味呢,你一定从小就习惯了的吧。”她咯咯地笑起来。
丹尼尔听见什么地方有含糊的咒骂声,那是阿梅的父母,他们令他很不安。
“你的爹爹是从雨林里走出来的,你不知道这件事吧?那个地方在东边,那是我们俩的家乡。你听,那里又下雨了,每样东西都在生长。”
一般来说,马丽亚的脑海里总是出现画面,很少有文字。可是那天早上她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抖动的窗帘时,一段文字出其不意地来到了。
“旅人站在桥头,浑黄的河水在脚下翻滚着,他听到了远去的大雁的召唤。他的衣袋里装着三枚银币,‘丁零丁零丁零’,银币碰响着。这些发声的异物令他紧张,令他身体僵硬。相持不下之时,他眼前便出现了葡萄园。‘啊,大雁。’他无声地说。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弹跳起来,如同被风吹起的破布,他翻越铁栏杆,坠入河中。他在空中时还在想:‘谁在推我?’三枚银币从衣袋里撒出去,消失在普照一切的温暖的阳光之中。”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思忖:这个“他”会是乔吗?那么桥会不会是铁索桥呢?但乔并不是去中国,而是去c国啊。自从乔买回那本只有一页的书之后,马丽亚就知道他们生活中的转折点已经来到了。当时乔将那本书放进冰箱,对她说,他要让书中沸腾的喧嚣冻结一下,要不然的话,把这本书放进书房会闹得他心神不宁的。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依然是那种很老派的样子,马丽亚却感到丈夫像个小孩。
她走到机房去看昨天织的那张挂毯。昨天她织呀织的,烦恼得差点哭起来了。织机每响一下都似乎在说:“为什么看不透?”所以现在,她先闭眼半分钟,然后再突然张开眼。羊毛织出的那些纹路依然是纹路,并没有凸现出任何图案来。突然,她发现了一个小洞,她凑近去,又看见了其他两三个洞,看来是蛀虫。大概新买的毛线没有经过处理。她用手轻轻抚了一下,那些洞周围的编织纹路就开始松散。在她眼前,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一会儿工夫织物就还原成了一堆毛线。夹墙里头传来愤怒的尖叫声,马丽亚感到头晕。“乔,我头晕。”她往地下坐去时说。
有人帮助她坐进摇椅里头,是丹尼尔,丹尼尔身上的气味像清晨林子里的雾。
“你从哪里来,丹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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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到了东方(9)
“阿梅和我去过越南了。我们到了‘蝴蝶之乡’呢。”他兴奋地说。
他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我爱你,妈妈,你真了不起。”
马丽亚眼前发黑,她说:“你是看见了我的织物吧?你可不要气馁。事情比你想的要好得多,我呀,我看见了铁索桥!”
她用手抓着那一堆乱糟糟的毛线,放到鼻子跟前去嗅,嗅了几下,毛线里头就开始冒烟。丹尼尔夺过毛线,扔到地下用力踩了几脚。
丹尼尔看见母亲的眼里游走着一些故事,这些故事又一次在他心里唤起了8月15日的夜晚的景象。在那个夜晚,他俩靠墙站在台阶上,有呢喃的低语从墙壁里头传出来,丹尼尔手腕上的瑞士表发出铮铮震响的金属的声音,母亲结实有力的脖子歪到一边,头垂在肩膀上,桂花树下的月光在飞快地游走。有好多年,这座房子的墙将丹尼尔的心牢牢地系住了,他想要挣脱也是徒然。
无意中,马丽亚的目光扫过墙,看见墙上的那两幅挂毯在木框里头急速地变幻着,山、礁石、孤岛和大雁的图案交替出现。马丽亚的眼睛朦胧了,里头蓄满了泪。
“你喜欢这里的妇女吗?乔?”金又一次问乔,他俩坐在可以看到雪山全景的茶楼上。
“我不知道。和我早先预想的很不同。她叫什么名字?”
“希玛美莲,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叫希玛美莲。”
“在家里的时候,我见过一个特别美丽的东方女人,她是不是来自这里呢?”
楼下有人在唤金,金侧耳细听,显得有点紧张。
那人一边唤着一边就上楼来了。是卖银饰物的老汉。老汉站在桌旁,怨恨地瞟着正在喝茶的乔,将那些胸饰鼓捣出悦耳的响声。
金凑近老汉,两人说着本地语。
忽然,乔感到那座雪山的光特别耀眼,源源不断地流向他所在的阴暗的小茶楼,屋里的这两个人变成了白光中两个淡淡的影子。
“这是希玛美莲的父亲啊。”其中一个影子对乔说,头部一伸一曲的,看起来很滑稽,又有点伤感的意味。
“我的眼睛怎么啦?”乔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银饰物还在响着,乔感到小楼正在消失,自己的脚下也抽空了,他成了浮在空中的人。而那两条影子,也在向远处飘走。
“希玛美莲,希玛美莲!”金说,似乎在虚张声势地威吓乔。
然而他的声音飘远了。现在,乔已经面对雪山。当他迈步时,雪在他的脚底下喳喳地响。除了雪山,他的眼前再没有其他的颜色和形象。他一下子就体会到了“压垮”的滋味。他被压垮了,他的身体消失了。他想用手去摸脸,可是没有手,也没有脸。那么,这是谁的听觉呢?隆隆而来的雪崩当中,谁是目击者呢?
“谁?”他说。
“希玛美莲!”金在远处应和着他。
他想朝金所在的地方迈步,但又不敢,他觉得那是深渊,他的小腹紧缩,欲望不合时宜地使器官变硬了。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外貌是一个地道的本地人,却说着乔的国家的语言。他想起了有牧场主金的肖像的那本书,想起了他那条街上的书店老板。他忽然明白了那本只有一页的书原来就是雪山!老板之所以不卖给他,是因为不愿出卖心中的秘密。他的念头又从这两本书移开去,去回想以前读过的那些书,他心潮起伏,脑海里闪闪发光。现在他脑海里出现的不再是广场和路旁栽着法国梧桐的大道了,疯狂的大雪掩盖了一切,一切都在厚厚的雪层下面窃窃私语。他会心地微笑起来:原来这就是那些蚁巢啊!多少年过去了,勤劳的工蚁在那下面制造的宫殿,已经没有人可以看透了,这究竟应该悲哀还是喜悦呢?书是存在的,小小的书店的老板守护着它们,乔也曾守护着它们。纸张也许会遭到虫蛀,会散落各方,但书中的故事却进入了头脑,一代一代传下来,在秘密的处所保存着。
现在乔的脸贴在冰上头了,也许是雪山在同他接吻?多么奇特啊,他感到全身都被刺骨的寒冷穿透,身体抖个不停。而欲望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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