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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来知道,自己其实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的。
幸好他也看不见。
他看不见潘希年,同样看不清费诺,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背,修长的腿陪伴着潘希年卷入这圆舞的旋律中。
这真是一支漫长的舞曲,长到连云来都觉得是不是永远不会有尽头。但它终于还是停了下去,舞池中的那一双人也停了下来。费诺松开了手,低下头,说了一句话。
隔着这么远,又有新的音乐,云来当然听不见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能看见潘希年仰着脸也回应了一句,接着两个人分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费诺在场中四顾一圈,没多久找到云来,朝他走过来。他看上去还是一如往日的沉着和平静,完全不像跳了一支快速的舞,语气也没有任何的动摇:“我今晚还是要加班,先回学校了。等一下希年回来,替我说一声,你们慢慢玩。”
说完他不再多作停留,回座位拎了包和西装外套,和老院长打了个招呼,便从容离去。
云来甚至没有机会挽留他,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费诺已经消失了。他看了一眼表,这才九点半。
可是接下来过来半小时,潘希年还是没有出现。又等了半小时,眼看舞池的人渐渐少了,依然不见她的踪影。回想起那支舞中潘希年那模糊的神态,云来心头蓦然浮现起不详的预感。他回到自己的那张桌边,问是不是看见了潘希年,答案是否定的;找了一圈后找到女更衣室外,托刚出来的女同学进去找人,还是不在;电话关机,短信无人回应,最后万般无奈之下找到衣帽间,问负责衣物的侍者,是不是有穿着湖蓝色舞裙戴一朵白茶花的年轻女子离开,得到的答案却是“这一晚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不记得了”。
云来一直等到舞会散场,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负责打扫的侍者和他一个人,才不得不承认,潘希年已经先走一步了。
不过几小时,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她手心温暖的触感还在自己手间残留着,发间那柑橘调的馨香也依然在身边缭绕,人却消失不见。云来满心苦涩,一时失去了找寻的力气,但陡然摆在眼前的真相又过于鲜明残忍,逼得他无法不正视。不久前自己的信心,现在看起来多么可笑。
云来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回了寝室。蒋仲伟还没回来,也许是和其他人出去彻夜狂欢去了。但这些云来都不去管了,他连换掉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电话闹醒。电话是陆敏打来的,问他知不知道希年在哪里。
再后来费诺也打电话来,问同样的问题。
等所有的电话打尽,一切的慌乱过去之后,云来终于意识到,原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希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故园
大浪拍上船身,船舱里也难免一阵震动。潘希年自半梦半醒的幻境里猛然惊醒,一抬眼,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暗沉沉压住白茫茫的浪头,四周的航道也再看不见别的船,他们这一船人是这暧昧天气下唯一执着地渡客。
尽管船舱内开着暖气,潘希年还是畏惧寒冷一般更严实地把自己裹进大衣的深处,手套和围巾抵挡不住内心的寒意,让她的手脚始终冰冷苍白。
自那一晚与费诺共舞又不辞而别离开t城至今,潘希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早在那个夜晚便不再重要,白天和黑夜浑浑噩噩交替着,但也仅此而已,当她终于失去一切伪装得力量决心逃离,潘希年才发现现在的自己甚至不再害怕让费诺失望。
这恰恰是她之前的最害怕的事情。
是的。他害怕让他失望。早在还失明的时候,她曾经暗自许愿,只要能重见天日陪在费诺身旁,她愿意做天底下最好、最乖巧、最温顺的人,绝不忤逆费诺的一切愿望,绝不让他对自己有丝毫的失望,然后,她要陪着他,看着他,直到这茫茫洪荒能给她的最后一刻。
就是这个支撑着,忍耐失去至亲的痛苦,忍耐孤独和黑暗,忍耐对未来手术的不安惶恐,忍耐离开他独自生活,甚至忍耐和一个并不爱的人交往,然后伤害对方和自己——只因为费诺说,你们在一起很合适。她几乎都要放弃了,想,那就永远只作为你老师的女儿、你眼里的小姑娘吧,只要能永远在一起,只要不和他分开。随他觉得她和谁在一起合适,只要他这么想,她就如他所愿。
谁知道他还是牵起了自己的手,和她跳了一支舞。
至今潘希年依然能记得那些微妙的触感:他的臂弯揽住她的腰,手指穿过她的手指,如此温暖而有力;他带来的旋转如同一阵疾风,引领自己进入一个未知的狂喜的世界,令她眩晕令她颤抖,再没什么能比和他肢体相触的这一刻更重要的了,皮肤如同过了电,心底悄悄蹿起火苗,接着,这火苗终是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那支舞快得只有一瞬,费诺就停了下来。潘希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能听得见牙齿打战的声音,然而热血沸腾,冰火两重天。
她仍眷恋地试图抓住费诺的手,他却轻轻抽开了。这个动作让潘希年清醒过来,心口的温暖依然徘徊不去,她有些怯怯地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眼睛,想找一找是否能有一丝迷恋和不舍。
费诺始终是微笑的,看着她的目光还是如同在看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当年牵你跳舞的时候,你只有我腰这么高一眨眼已经是大姑娘了,去和云来跳舞吧,他在等你。”
潘希年眼前一阵模糊。在定了定神之后,她发觉自己居然笑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一定如你所愿。”
可是潘希年还是食言了,这一舞后,她再没办法如他所愿地和云来若无其事做一对小情侣。这个想法本身都让他窒息,她转身逃开了。
想回家。
这个念头是在离开t市的几天之后忽然闯进脑海的。
从舞会上和云来不辞而别之后,潘希年匆匆回到宿舍,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就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去一个自己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过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念头,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是她眷恋的城市,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这并非故乡,如果不是因为船难,她也许永远不会生活在这里,但这里已经是她的第二故乡。
火车离站的时候潘希年发现自己哭了,这是自重见光明之后就被小心收藏好的泪水,可是泪流满面的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潘希年是在中途下车的,没有任何目的性,也对那个小城毫无所知。
那是一个秦岭脚下的小城,潘希年到达后倒头昏睡了一天一夜,又被过于充足的暖气热醒。她昏昏沉沉地推开宾馆的窗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蜿蜒横亘的秦岭山脉。
潘希年出神地远眺翠色尚未凋尽的群山许久,眼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无穷无尽的蓝色,看不到边际。晴天里水天尽头的粼粼波光,阴雨下白沫飞溅的巨大潮头,日出日落时那浓郁的金红……她几乎可以闻到空气里那熟悉的咸味,也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湿润的海风,她已经知道这次漫无目的的远行的终点——她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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